柒
两人手拉着手,从书房走到一进宽阔偏厅中去,分坐在窗畔罗汉床两侧,在小几上摆了棋盘,黑白分执地下起棋来。
要说人力总是有限,可世上的学问却是无限。曾九固然聪明伶俐,但要做天下第一大不容易,分在杂学上的精力自然不多。这六七十年间,她身上虽然有了多样本领,但围棋却还是头一回学,眼下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
男女二人,窗下对弈,本也不是为了胜负。向经纶棋力高她太多,自然不可能三两下将她杀个屁滚尿流,便随便落子,只当给她喂招练习了。
二人边慢悠悠地下棋,边谈天说地,说着说着,话头到了制毒炼蛊上。向经纶张口请教,曾九便也不避讳,干脆挑捡些自觉有趣的法子给他说了,见他面色不变,点了点头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她忽而道:“你是不是觉得太残忍了些?”
向经纶吟沉片刻,道:“多少是有些。蛊毒与刀剑本来没有区别,用到实处都是杀人本领。只不过学刀剑时,不必拿活物做靶子。”
曾九笑道:“你说得不错。若论残忍,我确实是个残忍的坏胚子。但我拿来制毒炼蛊用的活人,个顶个是些畜生东西。我将他们宰了,免得他们祸害旁人,是不是也算是坏胚子里的大好人了?”
她从来不跟旁人剖白这些,如今对向经纶说出口来,着实是罕见难得。只是说罢,她又忽觉厌烦无聊,后悔了起来。不免意兴阑珊地往棋盘上摆了一个子。
向经纶微微一怔,柔声道:“谢谢你。”
曾九未料到,眨了眨眼道:“怎地?”
向经纶道:“你能同我说这番话,只因你看得起我。我心里既是高兴,又是感激。”
曾九闻声霎时心中一乱,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说些甚么。忽而间,偏厅深处一面竹帘子后传来嗬啾一声,一只雪白大鸟张开两扇羽翼,迅疾如电般朝向经纶扑了过来。向经纶见状微微一笑,伸出手臂一支,那大鸟两只寒光闪闪地金爪登时抓握上去,落定之后收翅踱了两步,又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去,不停咕嗬作声,用鸟喙轻轻啄蹭他鬓发。
这大鸟正是向经纶豢养的一只白隼,取名金钩,生得颇为神俊非凡,又极聪明。眼下这时辰正该给它放风了,它瞧见主人在侧,便飞过来挨蹭引他注意。
向经纶没叫人在厅中伺候,是以专司养鸟的仆役不敢进来,只候握着哨子在外头廊下等着。他与这隼儿玩了片刻,便拍了拍它的项背,将窗一推。金钩瞧见碧空白云,便又清唳一声,振翅飞窜而去,钻入梅林中不见了。
向经纶嘴角余有一丝微微的笑意,侧首向窗外出神望了片刻,这才回过头来。抬眼瞧见曾九正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笑道:“你总直勾勾地看着我作甚么。”
叫这隼儿一打岔,曾九心底便自然了许多,闻言慢悠悠道:“我虽然人老了,心也硬了许多;可瞧见你这般的男子,心上仍忍不住扑通扑通的,总想多瞧两眼。”
向经纶闻言忍俊不禁,执起白字铎地一声按在棋盘上,道:“我劝你还是多瞧两眼自个儿的棋罢。”
曾九立时垂头一望,当即后悔不迭,见他欲将自己十数个棋子提去,忙伸手往棋盘上一遮,耍赖皮道:“不行不行,我刚看岔了,下错了地方。”不由分说将那颗白子挑了出去,苦思冥想半晌,才把适才的黑子下定在别处。
向经纶想也不想,摸起一颗棋子便要放落棋盘。曾九眼巴巴地瞅他动作,忽而发觉不妙,这一步臭棋并不比刚才妙上半分,当即去推他手道:“不许你下在这里!让我再多走一步!”说着便抄起棋子要添补。忽而眼前紫影一闪,她不防备,手上棋子已被向经纶轻飘飘抢去了,只听他笑道:“你这棋品也忒烂了。罢了,我不和你下了。”
曾九朝他握子的手一扑,却被他倏而让开,不由急道:“呸!还明教教主呢,小气鬼!”
向经纶道:“你还要倒打一耙,真是岂有此理。好罢,若你能拿回这个子,就许你再悔棋一次。”
他话音一落,曾九倏而自罗汉床上跃起,朝他那头斜身一窜,五指成爪朝他腕上拿去。向经纶坐定不动,只守不攻,凭指掌将那颗棋子护得滴水不漏。曾九手上功夫不算顶尖,本事全在一刀一毒上,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见拆了几十招也没进展,她气得忽而站定不动,两眸横睨着他,一掌朝他手臂上拍去!
然而向经纶却没有躲闪,竟任她在手臂上拍了一掌。
曾九微微一惊,手劲立时收了几分,本以为要打伤了他,却忽觉掌上一震,一股内力将她发出的力道粘着一牵,曾九手掌登时贴着他手臂一滑,歪扑到了空气之中,整个人亦失衡地朝前踉跄了半步,不由一手按在他胸前,一手朝他握棋的右拳抓去,堪堪在离他咫尺之远处稳住了步子。
向经纶坐望着她,任她抓住了右手,原本被她挥掌打来的手臂则朝前一伸,轻轻扶在了她的腰畔。
曾九按在他胸前的手微微一蜷,垂首与他对视片刻,道:“你要干甚么?”
向经纶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注目着她。
曾九便侧过头来,轻轻去掰开他的右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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