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把一张脸忙完,已经快近午时开宴,小太监魏珠从康熙那边过来连催了几次,里面忙,都是关着门就把他打发了,而我坐得也乏了,从椅上站起,由容嬷嬷和小宫女细意服侍我穿上格格旗装。
换衣中,我一眼瞧见衣摆的锦织丝绒饰纹还泛着崭新光泽,只觉刺眼,在我的观念里,素来认为丝绒衣裳一定要半旧不新,才有那份贵气妖娆,但过新年穿新衣也是硬道理,没的挑剔,何况一整套旗装,我的注意力的唯一的焦点全要集中在维持一双花盆底鞋的平衡上,相形之下,别的细节也就无可无不可了。
从头到脚整装完毕,容嬷嬷又在谆谆教诲我待会儿入席的注意事项,我这两日睡不着觉,早把宵夜吃足了,打定主意横竖豁出去拼它一天不吃不喝也算不得什么,不管容嬷嬷说多少话,我只管漫应着声儿,不一会儿魏珠又来了,乍一见到我,竟然在门沿就绊了一跤,摔个前滚翻,逗得屋里人都笑起来。
我问魏珠这提早开锣唱的是哪一出戏,他扶着帽子爬起来,笑道:“玉格格冰雪精神,珠玉容光,甚为摄人,奴才不曾预备,失仪之处,大胆求玉格格勿怪。”
魏珠为人伶俐,近期在康熙身边接送多了,碰到场面上也颇能来得几句,但这番话还是让我有点意外,细审他面上神色,却又果似不大敢正眼瞧我,跟从前我着侍卫服行走时可以随意玩笑情景不同,想来宫中规矩严明,太监们对一位格格的态度自然和对侍卫的要不一样,因置以一笑,检查一下容装,就要跟他出门——临出门并不忘从床边柜里拿出事先封好的赏银分别塞给容嬷嬷和两名小宫女,无论如何,她们也算服侍了我几日,等下还要回钟粹宫复命,过了今晚,就算我还能见到她们,也是新年了,趁早打赏有利无弊。
果然三人接下赏银,一颠在手里便知是超过一两的大赏,立时喜形于色:一个六品格格的年俸银才不过三十两,我一出手给她们的加起来就超过三两,就连容嬷嬷是荣妃娘娘钟粹宫的老人,眼皮子不算浅的了,也很能看上眼哩,如何不欢喜?
两个小宫女先给我磕头谢了赏,魏珠素来深知康熙给我的种种打赏,向日也没少在我这儿得好处,对我出手多少有数的很,我这边在给容嬷嬷她们银子,他很有默契地又在旁边添了几番话,引得容嬷嬷还要行礼,却被我拦下,双方把宫廷万能句型对答了几个来回,也算一笑泯纠结。
在宫里混,想要登上好主子排行榜,想要麻烦不上身,慨于赏钱就绝对是主力必备武器。反正随园那么多花瓶古玩,现在我是随园主人,没钱了尽管偷一样拿出去当掉,不愁没银子进门,只要给银子的、收银子的,皆大欢喜,其它都是后话。
除夕盛宴,帝、后、妃、皇子、皇孙以及王公贵族,都要带上全家在乾清宫举行盛宴,但满人习惯一日两餐,重头戏是在晚上,中午不过走个场儿热闹热闹,像我是没有小家庭小团体的,无非康熙到哪里我就跟在哪里,因眼下这时辰康熙和已经进宫来的阿哥们还没去西殿宴所,而是都在东暖阁聚着,魏珠便仍一路引我往东暖阁走去。
然而今次康熙并非在东暖阁我惯去的那个房间,而是换了靠后一间又长又宽的,我跟魏珠沿路缓行,从没见过乾清宫里有这么多人,且都是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需不时停下行礼。
几个回合下来,我就觉得头昏,深悔早上光顾着玩闹,没有预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等踩着花盆地鞋跋山涉水走到房间门口,才在门挂杏黄色棉帘前站定,侍立帘子两端负责将缠扎杏黄绒绳卷放的小太监初初将帘一拉起,我连他们唱号唱的是什么也没顾得上听,只觉里面地龙腾腾热气夹杂着鼎沸人声一起扑面而来,济济一堂,满目皆是按品级煌煌穿戴的宗室男女,突然之间,我觉得我此时此地出现在这里简直是一种突兀,到底是人家的家宴,和我有什么相干?
但帘已拉起,没得回头路好走,我微垂眼深吸口气,正要进去,一抬头,忽然发觉整个房间里面不知几时已经安静下来,认识的、不认识的,无数目光投在站在门口的我的身上,而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那头,是端坐在屏风宝榻上的皇帝——康熙。
虽然我离开康熙还有一段路程,但从他那一个转头的动作,我能感受到他也在看向我。
就像我第一次在御花园见到他一样,他的注视无比轻盈又具有无边力量,可以看穿一切不安也可以安抚一切恍惚。
——我要做什么?
直接走向他就好了。
短短路程,因了房间里的出奇安静,显得格外漫长。
我甚至听得到自己的鞋底踏在地面毛毯上的声音,我着意维持步态、刻意收拢目光、故意不去想不去看,但是行到一半,从身后门口传来的唱号声还是直接刺入我的脑海:“四贝勒到!四福晋到——”
在我意识到我停下来之前,我的脚步已经停了。
四周渐渐由轻到重响起一片嗡嗡声,不管是汉语,还是满语,我捕捉不到任何讯息,我无法集中我的心思,我只知道这一耽误,如果继续接着往前走,四阿哥就不得不在我跟康熙行礼时等候在一旁,这会成为我严重失仪的行为,但如果我回头——怎么回头?我身后的人,一个是四阿哥,一个是他的正妻,我要怎么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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