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足元年,皇姑祖母自西入关,二十二日至长安,大赦天下,改元长安。
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
当日迁居洛阳时,国子监老先生曾提起李成器这句话。世事变迁,如今再入长安,难道皇姑祖母真已下了决心,还天下与李家?
这一日晨起天就有些阴,到午膳时就已经开始落了雪。我到殿中时正是热闹非常,一个小内侍弯腰替我擦去裙角鞋底的雪水,我侧头看他应坐的位置,他正和太平说着什么,像是有了感觉,回头来看我,微微笑了起来。
太平低声说了句话,他看着我,点头回了句,已惹得太平掩口轻笑。
我虽听不清他们说的,却也猜到与我有关,忙侧头避开,走入殿中请安。皇姑祖母身侧的张易之正在说着笑话,看到我立刻轻叫了声小县主。皇姑祖母这才笑了声:“永安,听说你回来后一直病着,可还是不习惯长安的水土?”
我忙笑着摇头:“永安自幼在皇姑祖母身边,每逢冬日都要大病一场,早是习惯了。”皇姑祖母颔首,示意我落座。
我匆匆扫了一眼四周,唯剩了仙蕙最常坐的地方。不觉心底有些发凉,但还是快步走过去,笑着坐了下来。刚才端起茶杯,就听皇姑祖母又唤我,忙又放杯起身。
“说起你这病,太平和成器刚还在说,要朕扶持寺办病坊,”皇姑祖母凤眸含笑,斜靠在塌上看我,“你如何看?”
李唐开国后,就有洪昉禅师在龙华寺建病坊,终年以化缘所得收留病弱百姓。历代下来已小有规模,但终是力薄,若能有官家扶持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偏偏皇姑祖母特意提了李成器,却又多了些别的意思……
我默了片刻,才笑着回道:“永安自幼身子不好,最是明白久病的心情。好在有福气生在武家长在宫中,有御医照料,算是减了不少苦痛。可民间孤苦无依的病弱百姓,却仅有几间寺庙僧人的收留供养,大多却还流落在外不得医治,”我扫了眼太平,接着道,“公主心肠慈悲,皇姑祖母亦是信佛之人,若真能扶持病坊矜孤恤贫、敬老养病,也算是天下一桩大喜事了。”
屏风后的细乐喧音,缭绕不断。
皇姑祖母笑而不语,倒是张昌宗低声道:“陛下,县主说的极是,臣也深觉那些人可怜。”我垂下眼,反复回想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应没什么偏倚纰漏。
过了会儿,皇姑祖母才笑了声:“好,就趁着今日下旨,着人巡视各处寺院病坊,拨悲田以矜孤恤贫,敬老养病,”她看了眼李成器,接着道,“成器,此事你来办。”李成器起身领旨:“成器遵旨。”
宴罢,陛下独留了太平。
我走出殿门时,大明宫内已尽是白茫,殿门漓首石刻上都已积了厚厚一层。我正想着是去婉儿那处看看,还是独自回去时,身后已走近了人:“要回去吗?”我回头看时,才发觉因殿门处仅剩了我两个:“你呢?要出宫了吗?”
他似是心情极好,微微含笑说:“今日没什么要事,多陪陪你。”见他如此,我心里也暖了几分,轻点头道:“去太液池吧,今日雪大,那里应该没什么人走动。”他说了句好,便吩咐何福先去准备,大意不过是在沿途的亭中备下热茶点心。
我听在耳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在仙蕙的无理取闹中,我和他也一起走过太液池,彼时骤雨初歇,此时大雪纷飞。
想到此处,不禁偷看了他一眼,却正巧撞上他的目光。那眼中盛着满满的笑意,像是在说他也想起了同一样事情。不过一眼,如同回到多年前那夜,心中竟有了些窘迫,直到走出很远,才叹了口气:“当初我是饿的心慌,却偏还要陪你走着看着,说着曲江风景。”
此时已远离了大殿,果真如我所料,因是大雪日,太液池旁清净的很。
除了远处跟着几个心腹的内侍宫婢,再没有任何闲人。
他停下来,轻握住我的手:“永安,算起来我的确亏欠你很多。”我未料他停下是为说此话,不禁瞪了他一眼,故意冷下脸道:“是啊,你欠我很多呢。”他本是眼带愧疚,却被我瞪得微笑起来:“是,本王无以为报,此生怕也不够了。”
我被他说得脸烫,侧头去看高枝挂雪:“那年你大婚时,我就曾埋怨过自己。当初你见我是什么心思,在龙门山上说赐婚是什么算计,我约莫都能猜到,可为何偏就一步步走近你,连躲都不躲?”
他似乎是见雪越发大了,拉着我又往池边的暖阁走:“你以为,我是什么心思?”我跟着他的步子,始终没答话。待进了暖阁,何福已在门边久候多时,见我二人忙躬身退了下去。
他替我摘下风帽,拂去眉间薄雪,每个动作都很慢,也很温柔。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大力跳着,搅乱了所有的心神,直到他拉着我坐下,我才感觉到他的手心也有了些热意,更是不敢看他,胡乱道:“话还没说完。”他似乎在笑:“说吧。”我看着他的手,轻声道:“我是武家贵女,又和婉儿是好友,当初你待我如此特别,不过是将我当做你局中一子,是不是?”
四下悄无声息,他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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