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诗·郑风·大叔于田】
周瑜驾着副车紧随在皇帝的銮驾之后,一直到驶掖庭西侧的长秋门,皇帝的銮驾这才缓缓停下。再往前走便是私密的宫闱,不仅是车马不得入,像是荀攸、法正这样的侍臣也得留步在外。这里集结着许多黄门冗从,都是从宦官之中挑选出来的精壮高大之辈,在掖庭中,他们将紧跟着皇帝,代替行使兵卫与郎卫的守护之责。
因老远就分辨出乘舆的銮铃声,掖庭令、中黄门、冗从等宦官一众前来迎接,皇帝也与随驾骖乘的荀攸从车上缓步走下。鞋履刚落在地上,荀攸便像是得到什么指示,扭过头看了周瑜一眼。接着便有一名中黄门弓着腰、小步趋近到周瑜跟前,低声道:“周郎,荀君唤你驭车送往。”
周瑜顺着对方目光所示,望见不远处造型古朴、飞檐斗拱的宫门,皇帝这时已经走到门下去了。在长秋门下,碍于制度,侍臣皆不得靠前,而唯有荀攸一人亲手服侍着皇帝走到门下,就连司徒黄琬也只是留于数步之外,荀攸在门槛边冲皇帝揖了一礼,这才转过身来。
皇帝不在,荀攸自然不能再坐金根车,要坐回副车上去。只是这五色安车、五色立车共十辆副车,各自坐有法正、射援等一行人,而周瑜所驾驭的赤安车是不载人的。他虽是驸马都尉,却是长公主夫婿,一般人宁可挤着,也不愿让皇帝姐夫来为自己驾车。所以周瑜每逢皇帝出行,都是驾空车凑数,不必为人御者,这也算是隐形的尊荣。
可如今荀攸偏就指定了要周瑜为其驾车,而且还是当着皇帝的面,以荀攸向来深沉有大略、谦抑不夸诩的性格,简直匪夷所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
面对荀攸这样智谋高绝的人物,周瑜在头脑中飞快的过了几遍,才只在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抓到一点的头绪。
周瑜亲手为荀攸拉开车厢门扉,另一只手把着荀攸的胳膊,将其送入车中。车中光线昏暗,四角垂着的香囊散发出幽幽的清香,像是兰草的味道。周瑜看着荀攸整襟坐下,仓促之间,竟有些分不清对方脸上究竟是什么神色,只觉得像是一轮始终在韬光养晦的月,只在不经意间才从云间露出一角,大放光明。
“司徒还要去承明殿转述口谕,我却与陛下偷了闲,暂往宣室去。”荀攸似乎察觉到周瑜探究的目光,好笑的将视线迎了上去,简单说了前因后果,又低声道:“还得劳烦周郎了,这一路且走慢些。”
对方眼神温和,却仍将周瑜的眼睛刺得一痛,他赶紧避开眼,走到车辕上,驱散了一干绕在车周的闲人,正了神色,开始奉辔驭车。
御术、骑术或有相通之处,周瑜驾起车来,端的是四平八稳,几乎没有一点颠簸。在与其他副车在岔路上分别驶离后,宫道上顿时便静了下来,安静的只有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嘚嘚’声,以及车轴轮毂摩擦而起的‘吱呀’声。
周瑜早有预备,先将一行人留在后头,自己独驭着赤安车前行。经不多时,车内果然传来了荀攸的声音:
“虽说过明日你自会知晓,但陛下仍要我先把详情告诉你,这是陛下鲜少予人的恩宠信重,你是聪明人,心里要有个权衡。”荀攸语气有些冷淡,让周瑜不由得绷紧了身子,腰杆直挺挺的立着,像是只驭车陶俑。
周瑜想,能让荀攸亲自转述,且向来对庐江周氏颇为友善的荀攸忽然态度变得微妙、甚至是在话语深处提醒警示的,也就只有江东发生什么变故了。
难不成是伯符一时冲动做了什么事,让朝廷开始质疑他的立场、并且对他这个‘保人’也不放心了?
待车中稍稍寂静了片刻,周瑜勉强笑道:“瑜得蒙陛下信重,肯结戚畹,入朝以来,无一日不图报效。人都说要亲爱乡土,但我却深以陛下‘先国后家,先忠后义’之语为然。”
荀攸知晓了他的意思,周瑜机敏,为人也足够冷静,不易为外物俗情左右,这就值得皇帝信他一遭,于是淡淡一笑:“你既如此说,我也放心不少,须知你庐江周氏乃世二千石的大家,家中不少长辈入朝为官,阖家荣辱,皆系于朝廷。你又为天子看重,以亲姊相托,就更应看清利弊,不要因一时之义,而葬送大好前程。”
周瑜吃了一惊,还未说话,却听荀攸在车内说道:“扬州刺史魏桀死了,虽不是孙伯符动的手,却也与他逃不了干系——他追逐笮融败兵,沿途追至豫章,魏桀为笮融蛊惑,与孙策交战数次。”
原来孙策一路势如破竹,打的兴起,一时不晓得顾忌,竟与朝廷遣派的扬州刺史魏桀对上了。前有笮融未除,后有袁术催促,孙策只得硬着头皮与魏桀打了几仗,还没硬下心来,却被立功心切、急于在东南开辟局面的魏桀不计代价的教训了好几次,这让孙策火气上来,遂发生了这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变故。
半晌,周瑜语气有些干涩的说道:“可孙策暗投朝廷之事,当世唯有陛下、荀君、郭君等寥寥数人知晓。且魏桀是死于笮融之手,与孙伯符并无甚多瓜葛,若是以此……”
“再无干系,可兵变当日,孙策缘何不救?”荀攸冷冷说道,一句话便浇灭了周瑜心中最后的侥幸:“他当时就在城外,眼看着城中火起,魏桀领残部出城被笮融追杀,却置若罔闻,等到战事结束,方才大举攻城。若不是心怀诡秘,岂会容有此事?而且时至今日,孙策也未遣人书信与郭奉孝陈说详情,反是在击退笮融后,兵入吴郡。”
似乎感受到车外的周瑜情绪不佳,荀攸语气淡了几分,又道:“猘儿无状,早先我是见其处境窘迫,其父孙文台也算是忠勇之人,又有你与郭奉孝的保荐,这才劝陛下信他一次。如今事已至此,陛下命我问你一句,孙伯符这枚棋还能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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