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自顷之顾,绸缪往来,情深义重,著于人士之口。”————————【重与陶侃书】
解冻之后,北地难得下了一阵春雨,这雨来得及、去得快,从半夜里才开始淅淅沥沥的落着,却一早就放了晴。天气尚未还暖,草木仍是光秃秃的一片,候鸟也尚未飞回,偌大的邺城仍旧是一股阴沉、了无生机的格调。
阴雨所带来的颓废气息使人心中憋闷,但袁绍却觉得浑身爽快,他本来也与其他人一样,喜欢阳光灿烂、温暖和煦的日子。似乎只有那样的日子才适合他当时如骄阳一般的年纪;一群志趣相投的世家子弟鲜衣怒马,肆意的抽着鞭子闯出城门,身后跟着一伙同样衣着华丽的奴仆苍头,牵狗擎鹰,逞一时快意潇洒。
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地位的抬高,袁绍发现自己与过去的日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不可及,他不知从何时开始认为艳阳天很是让人胸口烦闷,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喜欢上了这样阴沉、让人忧郁的天气。
当初无忧无虑的惨绿少年迟早有一天会长大,会放下他们手中玩乐的斗鸡走狗、放下家中的俊仆美婢、甚至是放下他们的任侠豪气。在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主动背负起家族的重担,并试图成为一个少年时所梦想的人物。
如今他已是冀州牧,手握冀州、兖州、甚至还有一部分青州郡县。袁绍已经算是半个河北的主人了,整个关东能与他并肩的寥寥无几,曾经与他一起把酒言欢的至交故友,如今也就只有一个曹孟德还在他身边了。
当然,如果不算上张邈的话。
“我那兄弟手下,是谁在陈留?”
袁绍衣着锦绣,却没有戴冠,而是用一幅双丝细绢所制的头巾裹住头发,这是时下王公贵族子弟之间最流行的打扮。他正坐在阁子二楼的观景台上,一块黑色的砚台盛着尚未化开的墨水,袁绍右手拿着墨块在砚上垂直的打着圈儿,慢慢研磨着。
田丰与郭图、沮授等人进来时,看见袁绍正面容沉静的磨着墨,桌上铺着的纸张一片空白。几人相视一眼,还是田丰主动回起道:“后将军亲率所部万人进陈留,驻封丘。而黑山军余部与匈奴於夫罗予南下投靠,后将军命其与部将刘详驻匡亭。”
“嗯……”袁绍手上动作不停,闭上眼睛似乎很是享受的聆听着宿雨从檐上落下,滴入一洼积水中的叮咚声。再回头看时,神色仍是往日常带着的雍容平和:“张孟卓呢?他不懂军事,恐怕是逃到孟德那去了吧……同样是故交,他不往我这来,是在怕我啊。”
田丰与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张邈、曹操、袁绍三人曾是莫逆之交。当年袁绍成为盟主之后,有些志骄意满,一时听不进旁人的直言,身为好友的张邈,若是婉言相劝,兴许能让袁绍反应过来。可张邈却当着众人的面责备袁绍,这让袁绍当时就下不来台,深感颜面尽失。
要知道当初曹操嫌弃关东盟军贪生怕死、毫无作为,那也只是在背地里埋怨,哪里会像张邈这般不给面子?
袁绍当时恼羞成怒,若不是曹操在一旁劝阻,恐怕张邈就已经死了。
但二者之间的关系经此一事后逐渐产生间隙,再无以往那般亲密无间,而是彼此防备。就如这一次张邈所治的陈留遭到袁术侵犯,他自知抵挡不过,第一时间选择的是跑到东边的曹操那里,而不是就近渡河投奔更为强大的袁绍。
这是袁绍与曹操他们几个故友之间的私事,郭图明智的选择缄口不言,而田丰则是不以为然的样子,率直的说道:“正如明公所料,张府君现已入东郡,平东将军已移军鄄城,并与兖州刺史呈上书报,请明公遣将与其合兵,共逐后将军于陈留。”
袁绍没有答话,反而风马牛不相及的提起了研墨的心得:“这磨墨有许多讲究,要轻要慢,如此方能保持浓淡适中,墨色平正。还有,得用清水磨墨,切不可用热水……”
“明公!”田丰那一张圆脸上满是肃然,急切道:“后将军已夺陈留,离邺城只隔一个东郡!若是让他立足陈留,再趁势北上,与公孙瓒南北相应,届时则冀州危矣!”
袁绍轻缓从容的磨墨动作倏然一顿,而后复又跟无事发生似得再度磨了起来,他回过头去,放眼看向檐外阴云渐开的天空、鳞次栉比的房屋、巍峨耸立的门阙、以及最远处犹如山脉卧龙似得城墙。
郭图好整以暇的看着田丰一次次的直言犯谏,随时等着他哪天会触碰到袁绍的逆鳞,自找死路。就在这时,袁绍悠悠然开口了,似乎并未因田丰的话而有所不怿,只是郭图在恍惚间,好似从袁绍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忧伤:“田芬、曹操皆请我出兵,那张邈呢?陈留可是他的治下,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是一言不发?”
田丰顿时表现出一副愤懑的模样,正欲再说,却被沮授伸手拉住。他侧目看去,只见沮授趁袁绍背对着他们,偷偷朝田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张阖着嘴,无声的说了两个字‘田芬’。
是了,田芬,兖州刺史田芬是田丰亲族,陈留郡属于兖州。最迫切想要夺回来的除了袁绍、张邈等人以外,想在东郡以外施加影响力的田芬也是其中之一。袁绍在心里一直提防着冀州本地士族,为此甚至不惜借外来的颍川士人与冀州士人彼此争斗、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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