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杨恨的恨, 是仇恨的恨。
这个字如同跗骨之蛆般,从他出生开始,再没能摆脱得了。因为他的母亲恨他的父亲, 也恨他。也因为恨,在他八岁那年, 她抛弃了他。
杨恨离开了母亲的恨, 孤寂困顿地活了下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
在仲夏的湖畔, 曾九撑腮问他:“你为什么非要在铸剑山庄挨人欺负?”
杨恨躺在草地上, 双目沉沉地望着天空和树杈, 淡淡道:“既然总要挨人欺负,我为何不呆在对我更有用的地方?”
曾九垂睫凝视着他,问道:“你要学铸剑?”
杨恨道:“这是一样不错的本领。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名扬天下。”
曾九好奇道:“你就没想过去学武功?”
杨恨冷冷道:“九岁那年,我并没有那么多选择。而本领不拘什么, 只要能学到手, 将来想要什么总会有的。邵空予不就是这样的榜样?”
曾九微微一笑,她的脸孔像云朵一般柔美无暇, 可说的话却直白而伤人:“可你如今学了六年, 仍旧是个只配烧茶煮酒的仆童。你仿佛什么也没有学到。”
杨恨道:“我烧茶煮酒,却不是只会烧茶煮酒。我懂得要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他见曾九似要发问, 便直接道, “有些铸剑弟子喜欢捉弄我, 他们用火钳烧我的腿, 自然不会屈尊降贵的去找我……只会叫我到剑庐去。”
曾九目光微微闪动:“所以你被他们折磨的时候,偷偷看旁人铸剑的法门?”
杨恨道:“不错。虽然不是总能看到,但次数多了,日子久了,该学的我总能学到,毕竟我的记性很不错,尤其是在饱受煎熬的时候。”
曾九沉默片刻,柔声问:“当时的你一定很痛苦罢?”
杨恨镇静的说:“只要值得。”
曾九缠绕豆绿衣绦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顿。她凝视着这个阴鸷深沉的病瘦少年,心中忽而生出一丝莫名的欣赏,而欣赏之中又夹缠着一丝隐秘的自怜。
不错。只要值得,身首异处的死亡都不算什么,何况受些不成气候的折磨?她想到此处,不由得将右手落到腰间,轻柔爱惜地握住了相伴如影的紫光刀。
刀在手中,她才缓缓道:“欲成人所不能成之事,先受人所不能受之苦。”她微微一笑,温柔地望着他道,“你很好啊。如果以后有一天,你成了天下闻名的铸剑大师,说不定我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杨恨听出了她弦外之音,侧首问道:“你用剑?”
曾九莞尔道:“我不用剑。”她信手理了理裙上流苏,站起了身来。
朝阳灿烂无匹,悬高在小湖的另一头。
曾九映着湖畔的日轮,轻踏在细细莎草上,身上的绸缎衫子闪闪发光,整个人朦胧成了一剪丁香色的婀娜淡影,柔声续道:“我用暗器。”
杨恨一语不发的望着她,缓缓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他忽而觉得曾九像是一个绸缎般的女人。
她漆黑的长发,洁白的肌肤,乃至于一颦一笑,一呼一吸,都像绸缎般柔腻、娇美,又绚烂到光采夺目,和她的衣衫是那么的相配。
她就像一匹价值连城的绸缎。
曾九不知他在想什么,只道:“走罢,带我回铸剑山庄去。”
杨恨微微一怔。
曾九嫣然道:“听你说,邵庄主为了炼一柄剑,已经闭关数月了?”
杨恨道:“不错。”
曾九道:“你还说过,用凡铁炼剑,最多不过一旬时光。他眼下闭关这么久,用得必是世所罕见的珍贵铁料,炼出的兵刃,也必定是一柄绝世好剑了。”
杨恨道:“不错。”
曾九慢悠悠道:“你还说过——”
杨恨打断她道:“我还说过,纵算是天上掉下来的陨铁,如今也该到了炼成的时候。”他顿了顿,问道,“难道你想要他出手,为你制作暗器?”
曾九睨了他一眼,伸手顺了下肩头柔软檀发,梨涡若隐若现地道:“你仿佛听到了甚么笑话一样?”
杨恨道:“这确实是我六年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以往纵然有无名之辈要请邵空予出手,但他们要的至少还是剑。”
曾九道:“这么说,他还从未制作过暗器?”
杨恨道:“他是个极骄傲的人,一生只肯铸造刀剑。如果他真的为人制作暗器,恐怕这暗器还未炼成,就已经名扬天下了。”
曾九故作沉吟道:“你说得很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话音一落,她又忽地嫣然一笑,“所以——我找他出手,实在是聪明得很。至于他肯不肯,刀架在脖子上,不肯也肯了。”
杨恨直直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曾九与他对视半晌,不禁道:“你再这么看着我,恐怕我就要打你了。”
杨恨冷冷道:“眼下让你打我,总比让你被人打要好得多。一个铸剑师有名气到了邵空予这样的地步,若不想被人用刀架着脖子,没日没夜的打造兵刃,首先便要打得过来求剑的人。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曾九眨了眨睫毛:“我懂。”又倏而拖长调子,娇腻腻道,“所以我这般上门去,要么是因为我欠打,要么是因为我打得过他。可你瞧我像很欠打么?”
杨恨一双丹凤眼瞪了她半晌,硬邦邦道:“那你懂不懂另一个道理,一个铸剑师毕竟是铸剑的,他不可能打得过所有用剑的人,所以他总得有几个厉害的朋友。你或许打得过他,却不可能打得过他所有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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