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法师却是坚持直译。
就是完全按天竺佛经原旨,不改其音意,以求将佛经原貌示人。
苏大为略一沉吟,拖来一个蒲团,在玄奘法师面前,依样盘膝坐下。
低头道:“愿听法师教诲。”
“自从显庆五年,来到玉华宫,我始译《大般若经》。
此经梵本计二十万颂,卷帙浩繁,门徒每请删节精简,贫僧坚持不删一字。
至龙朔今年,终于译完这部多达六百卷的长经巨着。”
玄奘微微喘息了一口气道:“译完这部,贫僧已感心力枯竭,虽还有诺干经文未及译,但此后还有门徒继续把译经之事继承下去,贫僧在此事,已无遗憾。”
“法师……”
“我虽精修佛法,但身体已经枯朽,近来已经感觉涅盘之日近,对于弘扬佛法之事,贫僧已无愧于佛,唯有一件……”
“法师请说。”
苏大为心中惊讶,不知除了译经外,还有何事能让玄奘念念不忘。
“贞观三年秋,有来自秦州的僧侣孝达在长安学涅盘经,学成返乡,我与孝达一起去秦州,在秦州停留一夜后,又与人结伴去了兰州,再转凉州。
当时大唐与突厥交战,边关封锁,但我心中求佛法心切,仍偷偷出关。
尽量伏夜行,至瓜州,再经玉门,越过五烽,渡流沙,备尝艰苦,抵达伊吾,至高昌国。
在那里,我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礼遇。
麴文泰希望我留下,承诺举国都会听我教诲,并说如果不从,便遣我回大唐。
但我当时答说,西行之心只可日日坚强,岂使中途而止。
并以绝食明志。
最终,麴文泰被打动,不但没有为难,还以举国之力,助我西行。
贫僧至今记得,麴文泰赠我四沙弥,以充给侍。
制法服三十具。
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等,并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我往返二十年所用之资。
并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
事情已过去三十余年了,但玄奘说起这些事,仍字字清晰,如在昨日。
苏大为也不由为之动容。
高昌国小,这些金银物事,按高昌国力,恐怕也是多力的积蓄。
那麴文泰居然舍得拿出来,全都奉送给玄奘法师。
“此外,麴文泰给西行沿路二十四国国王,都写了国书,每书附大绫一匹为信。”
苏大为心中默默算着。
大绫比普通的绫贵重,二十四匹至少得有一万银钱。
“为了寻求西突厥叶护可汗相助,麴文泰又献绫绡五百匹,果味两车。”
苏大为听到这里,一时无言。
这位麴文泰,当真是有当世孟尝的风骨。
一下子把国家数十年积蓄都送了出去,而且为玄奘法师考虑如此周全。
让人除了感动,又复何言?
“法师,我听说高昌……”
“是啊,贫僧在天竺学成归来,按与麴文泰的约定,要留在高昌替他传法三年,可是等贫僧原路返回的时候,才知道……高昌已经不在了。”
苏大为知道,高昌国,在贞观十四年,为大唐所灭。
玄奘法师从天竺归大唐时,本来可以走海路,并且有两个崇佛国家愿意倾囊相助。
若是走海路,将免去许多旅途劳苦。
但玄奘法师牢记与高昌王麴文泰十几年前的约定,绕行上万里,重履险地,只为去高昌国说法三年。
但是等他到达,才知道,世上已无高昌。
原处只有大唐的高昌县。
后来又变成大唐安西都护府。
至于高昌国王麴文泰,没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
只知道是俘回了大唐,又迁往别处安置。
几经碾转,下落已不可查。
玄奘法师一向平静如古井的面上,竟露出一丝苦涩。
“贫僧此生,言出必行,只有这一件事,无法实现承诺,引为憾事。”
“法师,一切因缘际会,无常非常,法师何必执着。”
“执与非执,空与非空,又哪里能说得那么清楚。”
玄奘双手合什道:“我辈学佛,所谓者何,无非心所安处,此念即起,若刻意去当它为空,便又落入执中。
阿弥,贫僧有一事相托。”
“法师请说。”
玄奘法师是苏大为最为敬仰的师长,也是大唐佛法的引路人。
苏大为心中,愿为玄奘做点什么。
看着此时老迈,力不能支的玄奘,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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