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霞光映照在会宁殿上。
绮素抬首, 安静的凝望着这座这二十多年来她无数次踏入的宫殿。余晖层层绚染, 在殿阁上留下一抹金色的印迹。她眯着眼仰视夕阳片刻, 唇边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原以为皇帝必不会再见她, 想不到她有生之年竟还会再次走入这处殿阁。
昨日与皇帝新晋的采女巧遇,她认出此人乃是之前在会宁殿掌职的宫女之一, 以往也常见着。在她印象里, 这该是个极小心谨慎的人。若非如此, 皇帝也不会让她留在身边伺候这么多年。采女向她行礼时她故意不还礼。以那人素来怯弱的性子, 见她如此, 只怕早已心惊胆战。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人与她通报了消息,告知会宁殿里发生的事。想不到她随意的一手试探,竟收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那位采女竟向皇帝请求贬斥,让她重新做为宫女。对皇帝来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
想起皇帝,绮素忍不住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对,没人比她更了解皇帝——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在发生这样的事后他还肯见她,必非寻常。或许他已有了万全的准备。今日的见面或许会是一场极为激烈的交锋。她对此丝毫不敢大意, 再殿前静立了好一会,才让人前去通禀。
不多时殿内便有内官出外,对她深深一礼:“贤妃, 至尊有请。”
绮素吸了一口气, 让自己的思绪稍稍平静, 然后才点了下头, 随他走进了会宁殿。
殿中依旧是她熟悉的场景。无论是书案上的陈设或是地上的红线毯都未有任何变化,甚至连她亲手添过香的铜炉也都还在原处。似乎皇帝并不急于抹去她的痕迹。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原该侍立殿上的宫女、内官都已被遣散。连引路的内官将她带进殿以后也默默的退了出去。殿中只余皇帝和绮素二人。皇帝端坐榻上,冷眼看着绮素趋前,向自己行礼如仪。
“不必多礼,”皇帝平静的嗓音响起,“坐吧。”
皇帝现在必然是恨她的。然陡然相见,他竟不曾多加刁难,不免让绮素有些不可思议。然她素知皇帝城府,又早已学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因此只是微微垂头,使自己不致表现得过于惊异。殿上另有一张坐榻,却远远的放在皇帝对面,似乎有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绮素不以为意,谢过之后便在榻上落座。
“好手段啊,”绮素坐下后皇帝淡漠的鼓掌,“一个眼神就吓得于采女肝胆欲裂,在朕的面前又哭又闹,吵着要回去做宫女。看来这么多年,朕还真是低估了你。”
绮素唇边微微浮起笑容:“全凭至尊教诲。”
“哦?”皇帝十指交错,“说说看,朕都教了你些什么?”
“精于计算,口是心非,阴险毒辣,”绮素柔声道,“无一不是至尊所授。”
皇帝不置可否。他一双凤目在绮素身上转了一转,才似笑非笑道:“朕不得不承认,你学得很出色。”
绮素一笑,抬头与皇帝对视:“过奖。至尊这段日子看来过得不太好,妾瞧着竟憔悴了许多呢。”
康王之事对皇帝打击不小。他本已病着,经此一事病势又加重不少,至今未曾复原。几个月不见,他几乎已变了一个人。之前皇帝虽然鬓边也添了的发,却只是稀疏的几缕银灰,如今头发却已白了一半。原本饱满的面容也消瘦了不少,眼眶竟有些深陷了。
面对如此辛辣的嘲讽,皇帝倒也从容,大大方方的承认:“拜你所赐。”
绮素一怔,随即又是一笑:“想必至尊现在恨毒了妾。”
“你何尝不是恨毒了朕?”皇帝淡淡道,“在朕枕边二十多年,却一直恨着朕。”
绮素默认。
皇帝见她神色,冷冷笑道:“你恨朕,因为朕抢了李元沛的太子之位。”
陡然听见李元沛三字,绮素眼光微沉,却依然没有说话。
皇帝却不介意她的沉默,缓缓道:“朕幼年赴任北府,狄人势大,欺凌华夏。朕每日殚精竭虑,苦心维持,使郑公无后顾之忧,此后中原才有反击之力;朕为太子,数次监国,听决庶务、举荐贤能;为君以来,行法令,实仓禀,平徭赋,去夷狄,天下无事二十余载。纵不敢以贤君自比,却也无愧先帝百姓。”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用轻蔑的口吻道:“李元沛,他又做过什么?除了一个出身,他有哪一点强过朕?仅仅因为是皇后嫡子,这天下就要交到他的手上。可他关心过么?朕费尽心血守护的疆土,凭什么让一个不称职的人得到?”皇帝陡然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绮素,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告诉朕,他有什么资格做这一国之君?”
“与陛下相比他或许真的不配做一个皇帝,”沉默了好一阵,绮素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妾也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记恨陛下。论治国之才,他的确不如陛下多矣。妾知道陛下是陷害他失却太子之位的人;妾也知道当年他谋反,陛下又在背后扮演了什么角色,即便如此,妾也没有因此恨过陛下。因为妾明白,皇权不容他人染指。任何人站在陛下的位置,都可能做出相同的事。可是……陛下为何要害那个孩子?”
事隔多年,她提到那个孩子时语言仍然有些发颤,让皇帝微微动容,喃喃的重复:“孩子?”
绮素抬头,与皇帝对视:“妾曾经以为陛下不会允许妾生下他,陛下却并没有这样做。那个时候妾是感激陛下的,以为陛下也许还顾着几分兄弟之情,会让妾把那个孩子养大。陛下知道吗?那孩子生下来,妾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把他送给了太后,只为了他能好好的活着。
“妾只剩下了这个孩子,他是妾唯一的指望。只要他活着,妾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做。若是可以代替,妾愿意替他死一千次一万次。可是陛下却夺走了他,在妾天真的以为陛下已经放过那孩子的时候。如果妾一开始就不曾有那孩子,或许妾不会如此痛苦。可陛下却先给了妾希望,却又生生将它打破。世上还有比让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更残忍的事吗?陛下知道妾听到他死讯时是什么心情吗?哪怕坠入阿鼻地狱,受尽种种酷刑,也不会比妾当时更惨痛。陛下说,妾能不恨么?”
皇帝安静的听完她的控诉,表情满是玩味:“你以为是朕杀了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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